九、华山上那一声大嗓喊出了自信
古人造字真是高明:患得患失。我不仅患失,而且患得,我绞尽脑汁在得与失之间寻找平衡,结果大吃苦头。
一九八二年,我们到陕西实习。实习基地离华山不远,这天,我们集体去爬山。上山时分成六个人一组,组长许少文买了两毛一张的门票。在上山途中,我就挺不自在,觉得占了人家的便宜,想还给他又觉得太俗,因为理想我正在提醒我:“不要太认真,要随便一点!”真实我也在叫:“快还给他,万一以后忘了,会得罪人的!”就这样一路思虑重重,再加上不时发作的强迫症,使我不能饱览沿途的奇旎风光。以后到北京、上海、广州 、杭州、大连等地游玩,也是如此,这几乎就是我前半生的写照。
不过,那次在华山上倒有一个收获。那天,华山人满为患,出现了险情。天快黑了,山上的人下不去,山下的人仍往上挤。这时,有一位拄着拐杖的老红军,大声喊着让军人都站出来,组织抢险。我和张东升在千尺幢下,负责劝说上山的游客返回去。千尺幢上面的出口已被堵死,已经有人被挤伤了,天一旦黑下来,后果不堪设想。
我们喊哑了喉咙,上山的人就是不听,仍起哄着向上冲。眼看顶不住,我回头拨开人群,噔噔噔爬近乎直上直下的千尺幢如履平地,扯着嗓子呼唤增援。郭教员带人马下来,终于平息了一触即发的骚乱。事后,我被自己出色的表现震住了,原来我也行啊。
我在思考,为什么在华山抢险那样的大场面,我能表现出偌大的勇气和胆量,而平时却对鸡毛蒜皮的小事缩头缩尾、斤斤计较?此中奥妙在于理想我的暂时隐退,与真实我浑然一体,自我消失了。由此可知,人的潜意识储备着大量潜能,危机时刻能激活并释放出来。千尺幢上那一声大嗓,喊出了我的自信,使郁闷已久的真实我探出头,爽了一回。
然而,在实验基地、兵工厂和研究所三个多月的实习期间,我的注意力始终难以集中到专业上,不论是听老师讲课,还是现场参观,纷飞的思绪使我六神无主。强迫症的反复发作,使我没有掌握好宝贵的实践技能,我深感惭愧,惶惶不安,禁不住为未来的工作而忧虑。
使我苦恼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,而恰恰是拿不到桌面的琐屑事,我内心深处,倒盼望大事件的冲击。心理学认为,这是一种注意力的运用不当,表现为反应与刺激强度的不匹配。在心理能量无意义的消耗中,我产生了心理疲劳,而心理疲劳使我的判断力降低,故出现了对环境刺激的应答失调。据巴甫洛夫学说,因神经细胞的疲劳导致反常时相,即强刺激引起弱反应,而弱刺激引起强反应。的确如此,我对考试、毕业去向等大事很少关注,却黏着在诸如钢笔、小刀、香皂、肥皂、领章、帽徽之类的小物件上,不能自拔。我知道这是病,强迫性过分注意细节,追求完美。每当我在上课、操作或与人交谈时,这些该死的小东西就不断分散我的注意力,我不得不极力克制,结果就搞得自己心神不宁,红脸出汗,想掩饰却适得其反。还有,我几乎说每一句话,做每一件事,都必须考虑再三,以筛选最佳方案,就像贾岛在马背上作诗,反复推敲、斟酌、比较、肯定、否定。不过,贾岛总能吟出佳句,而我却老是对自己的表现不满,并后悔不迭。我把这种思维反刍的现象,称之为“穷毛病”。
在少林寺游玩时,这些穷毛病又频频出现了:衬衣袖子怎么挽,挽多高?纪念章怎么戴,别在什么位置?书包怎么背,左肩还是右肩?……不停地整呀整,换来换去总是别扭。我满脑子充斥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,最后,险些连先迈左腿还是右腿,也拿不定主意了。那时正上演电影《少林寺》,休说那些哼哼哈哈的少林武僧,就是美丽多情的牧羊姑娘立在面前,我都没那心思。
如果我能果断地做一件事,哪怕这件事是多么微不足道,也能使我增加自信和快乐。有一个星期天的晚上,我从学院一号门出,门卫竟然没有过问,在市内散步一小时,从三号门返回。这算什么事耶,可我当晚就在日记中写道:“啊,我终于胜利了!今后不管做什么事都要这样,自信、自信、自信……”
郑万隆的小说《啊,朋友》中有个叫杨东来的,说:“我这个人什么也不图,就图活得痛快,活得对得起自己。”我当时对这种生活态度推崇备至。后来,我又喜欢上《乔厂长上任记》中的乔光朴,他坦率爽朗的性格吸引了我。再后来,《追捕》中的杜丘,《上海滩》上的许文强,也陆续加入到我的理想我中来了。
一本叫做《暗示、睡眠、健康》的小册子,给了我不少启发。从那时起,我大量地采用自我暗示,以对心理施加影响。我自己原创的暗示语数不胜数,譬如:“少想,少想,少想,强制忘却,当机立断!”,“随便,随便,随便,有意随便,随他去吧!”等等。有些暗示语过于拖沓,用起来很不方便,我不得不花费许多精力来回忆和背诵,导致暗示不但无效,反而使情形更糟的局面。后来才发现,暗示词在意识层面对人的影响极为有限,它主要作用于人的潜意识。暗示语若运用不当,或过于频繁,将使人对暗示的内容增加关注度,而变得更敏感,譬如,上台时不断提醒自己别紧张,结果反而更紧张。真实自我的脾气是吃软不吃硬,只有善待他,才能达到目的。当你感到恐惧时,硬充胆大会加重恐惧感,而一旦卸掉伪装承认自己害怕,恐惧感就减轻了。
我的情况正是这样。我腼腆怕羞,但我不承认,死要面子,强迫自己要自然大方,结果就搞得自己手足无措,红脸出汗,苦不堪言。假如我坦然承认并接受自己的这一性格特征,告诉别人,我是胆怯的、害羞的,我的感觉就不会如此强烈。我相信,一个人若当众承认自己干了某件坏事,他就坏不到哪里去,因为因紧张增加的心理能量释放出来后,做坏事的冲动也就削弱了。有一种心理障碍叫偷窃癖,偷东西不为利益,为偷而偷,类似强迫症,他控制不住偷的冲动,越压抑冲动越强烈,想不偷都不行。
十、反叛性格受记过处分
大学四年终于艰难地过去了,我能顺利毕业并拿到学位,全仗着那点天赋。智力,是我身上仅有的一点令我自豪的因子。高一时,我一个月就把高二的课程全部学完,并轻轻松松考上重点大学。大一时,我的基础课成绩名列前茅,而且毫不费力。毕业离校前夕,我在日记中写道:“我本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,潜心攻读,在科学上有所成就,然而,性格和强迫症轮番向我攻击,逼得我此生只剩两大愿望:改造性格和战胜强迫症。
这四年我是如此孤单无助,找不到一个知心朋友,我生活在自我狭小的天地里,对周围沸腾的大学生活视而不见,听而不闻,生命的内耗使我失去的太多太多。不管怎样,我开始变了,想不到这种反常的变化,使我走向了极端。
在我的毕业鉴定性格一栏里写着:老实内向、话语不多。这一鉴定语戳痛了我的要害,我不由得升起一股无名火,他妈的!这是粗话,但当时我在心里就是这么骂的。
我读到邢卓的一首小诗:
墙上的那幅肖像,
是谁?
不哭不乐。
我不要这样的生活,
要哭就哭出眼泪,
要乐就乐出性格。
我再次审视自己毫无个性、毫无色彩的性格,感觉活得真是没劲。我泯灭了对事业的追求,给自己树立的生活目标就是:活个痛快!我在日记中写到:“人早晚都得死,想想那些短命的人,活着就是幸运的。既然活着,就要活得自信,活得潇洒,谨小慎微的活着,不如立刻死去!”
现在想来,我当时的心态是对性格的反动,是自我对真实我的全面否定,和对理想我的盲目追逐,是出于摆脱心理苦闷的强烈渴求。这种反常的心态,为三个月以后做出的惊人举动,埋下了伏笔。
学院领导对文革后第一届毕业生寄予厚望,亲自到站台为我们送行。一毕业就开始享受军官待遇,我第一次坐上了卧铺车厢。缓缓启动的列车,带着我的遗憾和对未来的憧憬,离开了武汉市。
也许是领导的关照,我被分配到离家乡最近的青岛市,单位是海军北海舰队后勤部,大机关。即将踏上工作岗位的期待激动着我,我憋着一股劲儿,要在工作中检验性格改造的成果,重塑自我形象。
在探家期间,父亲带着我走亲串友,告诉我张三帮过咱什么忙,李四对咱有什么恩,咱又欠了王五的情。母亲也念叨着:“某某有本事,咱以后得用人家,你必须去看望,多说点好话……”家庭的难处我是知道的,但他们直不起脊梁骨的依赖心理,和凄怨无助的眼神,又一次刺痛了我,使我刚刚有所突破的新性格萌芽,遭到重创。走了一家又一家,惟恐有疏漏而得罪人,我觉得被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,压抑而窒息。
真实我借惯性,拖着现实我死劲后拽,理想我愤怒了,我提醒父亲:“我讨厌你这可怜兮兮的样子!你以后不要总是求人,穷也要有志气!今后甭管谁,他想帮咱就帮,不愿帮拉倒!你想想看,你口口声声李大爷是你最好的朋友,你的儿子去看他多少次了,他的儿子来看过你一次没有?”父亲一时语塞,似有所悟。
第一次来到美丽的青岛,那湛蓝的海水,金色的沙滩,我不由得想起王统照对青岛风光的描绘:蓝天、碧水、红瓦、绿树。
北海舰队后勤部位于栈桥附近,是一座气势宏伟的德国建筑。我和一个学水雷专业的同学,几乎同时到达干部处报道。处长跟我们谈话,说你们刚刚毕业,需要到基层锻炼一下,这样我们就来到了位于市北区的某军械仓库。仓库领导热情地接待我们,介绍仓库的情况,说在胶南县的四分库需要人。于是,我们就坐长途汽车奔胶南而去。
经过近四个小时的颠簸,汽车在一座山下停下来。我们进了山,一边走一边问路,一小时后到达部队。沿途的荒凉超出我的想象,我的心情也随着蜿蜒的山路,越来越凉。
我被任命为枪炮班技师,负责带领五个战士,定期给枪炮擦黄油,以防它们生锈。工作非常清闲,平时和战友们一块干农活,种菜、养猪、养鸡、养蘑菇。我就纳闷,上四年大学,就为了干这个?在苦闷中,我对性格的反叛很快就暴露出来了。
一九八三年春节,我请假探亲,分库主任就是不同意,说受名额所限,还轮不到我。我火气腾地上来了,冲着主任囔,你不批准我也要走!主任也火了,大声训斥道:“军人服从命令为天职,谅你天大的胆也不敢!”我没有吱声。天黑后,我悄悄溜出营门,小跑着出了山。长途客车是没有了,我只好在路边拦住一辆大卡车。那时人都比较单纯,司机二话不说,就把我捎到了胶县。我在胶县住了一宿,第二天一早乘火车回家。
我为这一惊世骇俗的“壮举”付出的代价是,行政记大过一次,低定一级。回部队后,我的情绪更加消沉,觉得永无出头之日了。
强迫症乘虚而入,频频向我发起攻击。这段时期的主要症状,是病态的脸发烧。所谓病态,是指我感觉现在的红脸出汗,与过去在性质上有所不同。过去是由于腼腆怕羞,这个原因我自认为已经基本消失,也就是说,现在不是性格,而是强迫症的发作所造成的。不管什么场合,只要一出现犹豫不决、后悔忧虑、过分注意细节等症状,我立马紧张拘束,并明显反映到脸上,甚至没有任何人在场,也这样。又出现了一个新的症状,即强迫性对称要求,如上衣领子、衣袋盖、领章等等,必须绝对对称,否则就感觉特别扭,浑身不自在。另一个长期给我带来苦恼的是:眼镜!自从大三戴上近视镜,它就开始骚扰我了。当时尚不是主要症状,现在则突出出来了,具体表现为:总感觉眼镜忒别扭,不是眼镜样式不够美观,就是眼镜腿太短、太细、太软、太尖,松了吧,鼻梁架不住,紧了吧,又箍得两耳难受,反正不合适。我的注意力不分场合地集中在眼镜上,感觉越来越不得劲,于是摘下来仔细研究是什么原因,不停地掰镜框和镜腿,整来整去,嘎吱一声折断才算完。赶快跑到眼镜店换一副,过不多久,又开始重复上述感觉和动作。为了不损坏眼镜,我采取了用开水烫和用火烧的办法,先行将它软化,再开始掰呀弯呀,弯呀掰呀,忙个不停。你难以想象,一直是二百五的度数,我却在三年内换了九副眼镜。每换一次我都发誓是最后一次,可最长也坚持不了三、四个月。1984年出差到广州,一路上眼镜就给我带来许多麻烦,开会的几天里更严重,因注意力分散,而紧张不安,红脸出汗。那是海军军械部召集的会,我是北海舰队的代表,那才叫丢人!我越掩饰就越紧张,越紧张越出汗,那个窘啊,我恨不得立马起身跳珠江。
开完会,我没有跳江,把眼镜扔进去了。经过精心挑选试戴,总算买到一副合适的眼镜。这下可好了,再不必跟该死的眼镜打交道了。上船前,我回头望一眼灯火通明的市区,再见了广州,你是啥模样来着?
紫罗兰号在海上航行,我站在甲板上看风景。突然,魔鬼又钻出来了,而且紧紧缠住我不放。一路上没别的心思,我在船舱里不停地修理它,还没到上海,这副才戴了不到两天的眼镜就报销了!亲爱的朋友,你千万别不相信,这就是强迫症,难言的痛苦,莫名其妙的痛苦啊!我真是痛不欲生,真想跳进茫茫夜海,葬身鱼腹。
我在性格的改造上已经有所突破,尽管转得有点急,有点反常,唯强迫症对我的打击日甚一日,几乎使我到了崩溃的边缘。我后来分析,当时的性格转变只是意识的表象,并没有触动性格的根本——潜意识,也就是说,现实我自以为理想我已经战胜了真实我。我体会到,因为性格的形成非一日之功,所以性格的改变也不可能旦夕完成,一百八十度的突然逆转必有问题,它不可能形成一种正常稳定的新性格特征。我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,我一反过去的沉默寡言,变得多嘴多舌,甚至有些夸夸其谈,尽管没什么水平,但我的确为这个转变暗喜不已。不幸的是,这种毫无水准的夸夸其谈,直接导致了我的初恋失败。
简.爱说:“要是我在不稳定的斗争的暴风雨中颠簸、在粗暴痛苦的经历中学会渴望我现在身在其中而满腹牢骚的平静,这时候会对我有多大的好处啊!”我能理解她的感受。与其说人是在追求平静或动荡,不如说是在追求一种变化,因为长久的平静或动荡,都使人难以忍受。寻求变化才是问题的实质,即静中求动,动中求静,动与静的转换激发活力,产生美感。我封闭的心灵是“静”得太久了,再加上环境的静,在这种情况下,我强烈地渴望“动”,渴望大事件的冲击,而不管是福音还是灾难。强迫症,使我的心力粘着在“过分注意细节、追求完美”的症状上,有意无意地抵制或忽略了对平凡琐事的关注和兴趣,内心渴望出现大事件,以转移对“细节”的注意力,摆脱其纠缠。这其实也是一种逃避。我试图用强刺激激活麻木的灵性,并摆脱沉闷的环境。这种反常心理,不仅使我严重违反军纪,而且在受到处分后不作反省,却极不理智地提出了转业回地方的申请。要知道,部队培养我整整四年,干了不到半年就当逃兵,简直忘恩负义,做梦!
使我长期感到孤独寂寞的是从来没有人理解我,包括我的家人。比如说,在退学和转业这两件关系到我前途和命运的大事上,他们不从我反常的行为上,找一找内在的原因,而是认为我的思想有问题,指责我傲气十足,不知天高地厚。我曾经向父亲谈过我的心理问题和病态,他感到难以置信,就没拿当回事儿。
我把精力无谓地消耗在与性格和强迫症的搏斗中,对什么晋升啊、提级啊等功利性目标根本不加考虑,我从来不想,也不懂如何处理上下级关系。和我一起分配到胶南的那个同学,心理之成熟,处世之圆滑,与我形成鲜明的对比,不到一年就上调总库回青岛市了。
整日无所事事,使我病情加重,苦闷致极。我想,在山沟里,也不能干一辈子吧,我得靠自己的本事走出去。于是,我开始猛攻英语,幻想当一个了不起的翻译家,出人头地。我差不多被挂了起来,后来可能觉得不像回事儿,就派我看大门,再后来又派我到离营房二里外的水井,带一个小兵看水井。领导也不是有意报复我,因为确实也没有多少事情做,那点维护保养的业务一学就会,初中学历的战士比我干得还好。
那个小兵姓董,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,也喜欢读书,想报考军校。在那里,他学数理化,我学英语,兼他的辅导老师。学累了,我俩就骑一辆自行车,偷着到县城看场电影。想不到,看水井的两个多月,倒是我相对比较快乐,也多少有一点价值感的时光。
十一、遭遇初恋
请假来到青岛市,拜访一位未曾谋面的中学同学柳青惠,听说她是某进出口公司的日语翻译。日本电视剧《血疑》的主题曲,从繁华的中山路两旁的大大小小的店家放出来,感动着来往的行人。我找到那家公司地址,是一栋红楼,走进一间办公室,问哪位是柳青惠。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站了起来,我忙做自我介绍。她知道是同学后,非常热情地接待我。
一坐下,我的心就开始猛跳,血液上涌。我局促地搓着手,不敢正视那一张白嫩秀气的面孔。太美了,像极了山口百惠。我觉得满屋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,我又尴尬又自豪。
她微笑着,以特别柔和动听的声音询问我的情况,又谈起我们都认识的一些同学。我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粗话,平静下来,很快进入状态。我放胆直视她的眼睛,海阔天空,好像还谈到马岛战争。我光顾胡吹八吹,也没留意她的反应,大概不妙,我后来对自己那些没水准的谈吐后悔不已。在这里,充分反映出我的性格突然走向其反面,形成了“泡沫”。我的理想我指示我:“男子汉天不怕地不怕,敢说敢做,要外向,要健谈,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!”在真实我还没有来得及分析研究,给予充分认同的情况下,理想我趁机取得了暂时胜利,而这一“胜利”却毁了我的初恋。可见,在性格的转变过程中,有时出现某种转变已成功的假象,这实际上形同泡沫。要真正转变性格,必须让真实我自愿认同理想我,才能清除泡沫,凸现自我实体。譬如,邪恶的人可能披上善良的外衣,自卑的人也可能表现得自负、傲慢无礼,我自以为是地夸夸其谈,其实内向腼腆的性格本质并没有改变,这种反常和不自然,不可能不令人生厌。
柳青惠开启了我的春心,那曼妙的身姿、飘洒的长发和天使般的脸庞,冲撞我干涸的心田,爱情,不可遏止地爆发了。一回胶南,我立即给她写信,用最火辣的语言求爱。在等待回信的日子里,我茶饭不思,坐卧不宁。她的音容笑貌连续在我大脑的屏幕上重播,连穷凶极恶的强迫症都退居幕后了。同时,我为自己能如此大胆地表白而叫好,幻想着她粉面含羞地投入我的怀抱。巨大的幸福感弥散开来,我真的醉了。我验证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,一个礼拜,像一个世纪漫长,我熬不住写了第二封信。还不见回音,我开始猜测她见信后的反应,检讨自己是哪里不小心导致她不快。但是,或许她根本就没收到信呢,我赶紧追发第三封。又是焦心地等待。什么也没心思做,英语书也看不下去,满脑子所思所想,除了她,还是她,真是:梦几回珠联璧合喜欲狂,醒几次寂寞孤苦泪成行。
营房外荒芜的山野上,一只失群的野狼,哀鸣声穿透夜幕,直刺苍穹。完了,完了,她肯定是看不上我,讨厌我,连封信都不愿意回。我反观自身的条件,沮丧地承认,是配不上都市里冰清玉洁的美女。在这偏远的山坳里,所学专业用不上,背着记大过处分,成天与那些大兵一起伺候菜地和鸡鸭狗猪,更何况还有强迫症缠身,我不禁为自己赤裸裸的表白和那些过火的言辞,臊得面红耳赤。我痛恨自己。以目前的状况,如果不战胜强迫症,并在事业上创出点名堂,我根本无权追求爱情,何况是我心中偶像。这样一想,我就为浪费掉的宝贵时光所懊悔,我需要尽快平静下来,投入学习中去。于是,我给她写了第四封信,为自己缺乏自知之明对她的骚扰,表示道歉,请求原谅。这次她回信特别快,说我们互相不了解,谈不到一块去,不合适,希望今后还以同学关系交往。
十二、上调后勤部机关
一九八三年秋末,海军装备部在青岛召开了一次学术研讨会,因我的毕业论文被会议采纳为交流论文,我接到了参会通知。当时北舰后勤系统就我一个学枪炮的大学生,枪炮科谭科长要求我写个会议总结。会后,我整理出一篇会议纪要,题目是“齐心协力,为舰跑系统现代化献计献策”。谭科长看后表示满意,说枪炮科需要人手,让我回胶南听通知。
一个多月没消息,我并不着急,因为我在与强迫症的搏斗中攻着英语。我到现在也不明白,为何选择英语作为奋斗目标,单凭对英语的偏爱,尚不足以做出这个决定,细想来,也许与潜意识里不愿与人打交道的性格特征有关。你马上就会看到,对英语的偏执,与我的新环境格格不入,我又出现了反常的行为。
我到了枪炮科,才听同事说,谭科长向仓库要人时,库领导说我忙离不开,而那时我正在看水井哩,嘿嘿。
来到军一级的大机关工作,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产生多数人都有的优越感,后来跟随处长科长下基层,接受包括基地副司令在内的各级军官的殷切招待时,也是如此。现在想来,一切都是性格造成的。性格导致强迫症,强迫症折磨得我死去活来,我的精力都用来对付这个恶魔了,根本无暇他顾,此其一;性格反叛与回归的大起大落,使我的思维老是走偏,此其二。初恋惨败后,我的情绪一度跌落底谷,我在痛苦中反思,是不是没有分寸的夸夸其谈害了我,所谓言多必失。当时,《上海滩》上的许文强成为大众偶像,他冷峻、洒脱、风度翩翩,害得娇贵的冯程程着了魔,甚至在与丈夫性交时想的还是他。许文强以强劲的势头冲进来,赶走了幽默健谈的王教员等,成了我的理想我。拿破仑以雄性的浑厚低沉的声音对我说:“要沉默寡言,绝对地沉默寡言!”沉默为金,雄辩为银的古训也冒出来了。以后,我的理想我就不断发出指令:“少说话,少说话,绝对少说话!”
第三个原因就是不管什么场合,我莫名其妙地一头扎进英语书里出不来。刚开始,我还陪同事聊聊天呵、玩玩扑克下下棋什么的,但随即就后悔浪费了时间,觉得人家忒俗,无聊透顶。到后来,甭管谁拉我凑帮都遭拒绝。有一次,我跟处长、科长和一个参谋坐火车去上海,为消磨旅途时光,我们打扑克一直到终点。在宾馆安顿好,他们还不过瘾,我很烦,以头晕为由推辞,毫不知趣地躺在床上,看那倒了八辈子血霉的英国之语。
由于上述三个原因,我的行为变得越来越匪夷所思。也是在上海,谭科长宴请海军后勤部枪炮处的领导,让我作陪。我酒量太凹,这没办法,陪不了人家也不会太怪罪,可恨的是我一坐下就像个大爷,完全忘记了我只是个刚出道的小兵。倒茶、递烟、打火、说点恭维话,这不仅不为过,而且十分的应该,可我当时就是缺乏这些起码的常识,或意识。不都说我老实吗,我他妈老实得可有点邪乎萨!性格呀性格!我只要回想到这里,就一头雾水,只能归于性格。我并非真的目中无人,我没那资格,是性格的反叛使我走火入魔。当晚席散后,科长就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,而我找不出一丁点反驳的理由。谭科长业务精、能力强、脾气暴,以严厉著称,连处长都让他三分。我们科有位资深助理,近五十岁的人了,因工作失误被科长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。我当然也是鼻涕一把泪一把,哭得痛快,但我不知道为什么。那年我二十二岁。
科长心一软,语重心长地对我说:“小孟啊,我骂你是为你好啊,因为我想用你。你想想,我本可以二话不说就把你开回胶南,还对你客客气气,你愿意我这么做吗?”
正赶上海军武器装备封存大检查,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,我几乎跑遍了北海舰队的所有辖区。我一直对业务提不起半点兴趣,一门心思学狗日的ENGLISH。从中学到大学,我学的都是哑巴英语和聋子英语,现在仍然是,这就注定了所学用途的局限性,以及学习兴趣的难以持久。我埋着头读书读书读书,读着读着,强迫症又开始攻击我了,所用的武器还是眼镜,火力之猛不减往昔。
前已述及,我在广州上船前曾宣誓战胜眼镜,结果还没上岸就把它摔个稀巴烂。天那,如来佛给我套上了这个紧箍咒,以扼制我天性的发挥!唐僧的咒语也念得勤,直把我折磨得撕心裂肺,叫天天不应。眼镜换了一副又一副,专拣便宜的买,不光心疼钱,因为我预感还将换下去,虽然每次更换后都发誓是最后一次。眼镜越来越别扭,鼻梁压得疼,耳朵挤得疼,疼得头晕目眩。不断地暗示自己:强制忘却,强制忘却!可用尽吃奶的劲也忘不了它的存在,工作中、学习中、与人交谈中,眼镜这条毒蛇与我形影相随,使我老是偏离主题,心烦意乱,焦躁不安。闲暇时,面对强迫症的强大,感觉自己不是它的对手,对前途充满绝望。
黄昏,我来到海边。金色沙滩上,一对对情侣相依相伴,卿卿我我诉衷曲。孤独寂寞像海潮,一波一波向我涌来。耳畔响起一首歌:“大海,你来自何方,你又到哪里流浪……”我长久地凝望无言的大海,思绪万千:大海啊,你将把我带向何方,哪里是我的家,我愿投入你的怀抱,和你一起溶化。我走上栈桥,遥望繁星点点,远处一盏渔火,是回归的客船。蓦回首,一条长龙接岸,中山路川流不息的人海。我的心没来由地跳将起来,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,向那栋燃烧的红楼走去。
还是那一袭洁白的长裙,晚风中飘散的长发,夕阳下酡红的脸,柔软湿润的声音,令人窒息的美,在我记忆的屏幕上凝固定格;不论何时何地,几多春夏秋冬,永远点缀着我平凡的生活。每当我对人生心灰意冷,及近绝望之际,你都给我生的勇气,在华发初上的中年,你使我年轻,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。我无数次对你诉说衷肠,我的初恋,我永远的情人,终生的梦幻啊。尽管不曾品尝你的甘霖,甚至连你的手都未敢拉一下,但你甜湿的气息早已渗透我的肺腑,你神奇的纤手,常把我干涸的心拂拭,掘出汩汩圣水,淌成爱的绿洲。
十三、被风流女孩迷住了
我不明不白地选择了英语作为奋斗目标,而且成为在那个时期的精神支柱,可能有如下原因:首先还是由于自我封闭的性格。我大学的专业是海军炮设计与监造,而现在从事的工作是枪炮业务管理,我既对业务不感兴趣,又讨厌和回避复杂的人际关系。我擅长理论思维,英语是可以完全靠自学成功的学科之一,鉴于家庭的教训,反叛的性格使我抱定“万事不求人”的原则。其次,我的英语基础较好。于是,我像赌徒一样把注全下在英语上,梦想成为一个出色的翻译家。开始想搞科技英语,后来因同学称赞我的文学功底不错,就转向文学作品的翻译。尽管我立下大志,刻苦攻读,却没有任何收获。我与外界缺乏有效的联系和沟通,只知道关起门来死啃书本,学英语其实成了我逃避现实、解脱心理苦闷的手段。每当我对前途无望时,“事业”就会给我一针强心剂。
有一天晚上,弹药科周助理喝了酒,来到我办公室,一进门就开始数落我:“瞧你这书呆样,眼不快、嘴不甜、手不勤,如何在机关混吆!”他说的是实话。我早就厌倦了,为一张表格一个数字,反来复去不知修改多少次,太浪费时间了,真不如回胶南去安心读书。谭科长见我是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,也渐渐对我丧失信心。
我反叛性格的又一大畸型,是异常的急躁情绪。从前不论多小的事,都思前顾后犹豫不决,现在不管多大的事都急于求成,或者说是求一种结果,而不管结果的好与坏。譬如爱情,才认识不几天,就要求人家给个明确的答复:行还是不行。当初我的想法就是如此简单,由于对爱的强烈渴望,使我不能忍受等待的折磨,而宁愿承受失败的打击。
位于仓口区的海军航空机务学院,火炮教研室张主任是吴教员的同学,吴教员向他推荐了我。那天,我买了一个西瓜去他家,当场切开,只有七成熟,我很不好意思。张主任倒很热情,问了我许多情况,叫我回去等消息。过了没几天,我就不耐烦了,跑到航校,不巧,张主任出差了,而我竟然催促别的领导快办,人家说这事得等张主任回来。不用说,张主任回来态度就变了,说因我受过处分,调动的事有麻烦。我知道是黄了。我经常做出一些常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事,看来在我的潜意识里,渴望的是一种冲击,以转移对自身状况的过分关注。或者说,出于对一潭死水般性格的反叛,导致我不断求变,而成功和失败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寻求一种刺激。
在机关,我不与任何人交往,也不看电视、球赛和文艺演出,因为我在看英语。每当顶不住诱惑消遣一回,就马上后悔,自责毅力不坚。我不分场合地看英语,却不能专心,一来有工作要做,二来强迫症也不分场合地分散我的注意力。我在同事们眼里一定是个怪物。
这时又出现一个新的症状——手指摩擦。我的手指头一触到某件物品,或各手指间偶尔相互接触一下,就会挑起哪根敏感的神经,必须使手指间反复摩擦多次才罢休。还有一个症状:学习时常被桌面上一星半点的“灰尘”所吸引,于是,反复擦呀擦,就是擦不掉,其实那不是真的灰尘,而是桌面固有的斑点或凹凸痕迹。我盯着一个“污点”仔细看半天,用手指摸、指甲抠,研究其特征,知道是擦不掉的,收回心继续看书,不一会儿又去打量它,感到奇怪,真的擦不掉吗?再试一次,确实擦不掉,再看书,再试……可见,我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,能读出名堂才怪。而我当时就是咬着牙,一边克制那些荒唐的念头和动作,一边刻苦攻读毫无希望的英语。
我回胶南前先回了趟家,经人介绍,认识了服装厂的女工邢云。她活泼开朗,两只大眼睛会说话;穿一身当时最流行的牛仔,凹凸有致,现在叫性感。我骑单车带着她去看电影——那时候谈恋爱,看电影最浪漫。她坐在后面紧紧搂住我的腰,我感到非常刺激,生理和心理同时起了反应。走在街上,胳膊肘挎一漂亮女孩,很得意很满足。说实话,我被她俘虏了。她这种开放的进攻性性格,我喜欢。我问她喜欢我什么,她说有个姐妹找了个男朋友是大学生,她也一定要找一个。这反映出她的虚荣心,与爱情无关,可我被她的魅力迷得晕晕忽忽,毫不觉察。我太需要爱了。
她带我去公园滑旱冰。她技术不错,在圆舞曲优美的旋律中,精灵般穿行,青春的躯体散射出夺人的活力。我蹒跚学步,摔了个仰面朝天,她咯咯的笑声引人注目,滑过来牵起我的手,教我动作要领。
我的老毛病又犯了,为了不让她小瞧我,开始向她大吹特吹我的光荣历史和远大志向,搜肠刮肚捣腾出一大车名人名言,登时就把她震住了。
站台上依依惜别,我动情地为她赋诗一首:嫣然一笑意难详,心中万言涌哽嗓,相见恨晚归又匆,何日与君诉衷肠。
一回到胶南,立刻给她写信诉衷肠,发动了又一轮爱情攻势。在表达的开放性、深刻性和艺术性上,我的口头言语远不及书面语言。我的临场发挥总是很差,准备得再充分也说不好,语言平淡乏味,往往过后才醒悟:原来话应该这样说呀。书面语言就不同了,我在无人干扰的情况下,将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句子,不停地咀嚼反刍,颇以为然。
计算着收到回信的时间,急躁得不行,再发一封追问原因。这时我的理想我许文强终于站出来了,埋怨我不争气,不像男人。文哥吐一口烟,右手指成八字,托一脸哲学。高仓健那苦大仇深的表情,也叫我发毛,我不禁为自己的奶油汗颜,刷刷刷,把第三封信撕得粉碎
她回信了,歪歪扭扭的字丑得没法看,与她的天生丽质极不协调。她说最近工作很忙,又觉得她这个初中生配不上我,才没有及时回信。我当时对一见钟情式的爱情充满激动和向往,什么品质呀、学历呀、地位呀,统统不加考虑,认为爱就一个字,其他见鬼去。我一直沉湎在这种不切实际的爱情幻想中,到现在还没有醒过来,使我对婚姻大失所望,不能从平凡生活中得到满足。
突然收到一位中学要好的同学的来信,劝我立即与邢云断绝关系,否则将后悔一生。他说具体什么原因信里不好讲,一句话,她绝对不适合我。我懵了,怎么回事?重重疑问使我不得安宁,我找了个理由,请假回去问个明白。
见了面,同学告诉我,邢云在本地鼎鼎有名,经常出入娱乐场所,风流得很,而且性格刚烈,多少痞孩子都吃不消,遑论我这个文弱书生。有件事我确实没料到,上次车站分手后,当我在车上大做其诗时,她却去了舞厅。
不管我多浪漫,也接受不了这种行为,心就凉了半截,再加上父母对她也没有好感,我不得不浇灭这把情欲之火了。母亲告诉我,邢云知道我回来了,来过两次了,我都不在家。我去找她,直言不讳地对她说:“云,我虽然喜欢你,但想来想去,觉得我们彼此不合适,也就是说,我满足不了你,你也满足不了我。”她听了似乎有些难受,低下头慢慢地回答:“我,我知道配不上你,我们差距太大,可是,我本想、本想……不说了。”她抬起头,恢复粲然的笑容,接着说:“我们以后还是朋友成吗?明天,明天是我生日,你来吧?”不行,再呆下去我肯定经不住诱惑,我心一横,掉头离开了她。
这就是我的第二次爱情,虽然很失望,仍刻骨铭心。不管别人怎么议论她,云在我的心目中,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坏。多年后,听一个局外人谈起邢云,说她年轻时有段时期,一度变得很收敛,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沉沦下去,成了道上的大姐大。我听了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慨,那段时期,我们恋爱。
十四、返回胶南,坠落深渊
奇特的性格奇特的经历,带来奇特的心态,冥冥中决定着我奇特的选择。所谓奇特,是指选择偏离了正常轨道,人们都认为难以理解不可思议。我没有随大流沿已开好的山路往上爬,而是躲在路边的山坡上,像欧阳锋那样与自己的影子大战,直战得筋疲力尽、神志错乱,时而抚摩遍体鳞伤,顾影自怜。我瞎眼麻花地对眼前的阳光道视而不见,却费心劳力地在干涸的河床上架独木桥。后勤部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大权力机关,我手里又攥着一块金字招牌,仕途机遇大大垂青于我,我却莫名其妙地主动撤退到偏僻的山沟里。
我检点改造性格和战胜强迫症这两大工程的实施情况,认为改造性格初战告捷,战胜强迫症则任重道远。对性格的全面反叛,使我跨过正常线走向极端,觉得怀才不遇,老子天下第一。我自从迷上了大智大勇的许文强,过去那些曾令我羡慕不已的众多人物都黯然失色,觉得他们都缺乏风度,比起文哥的酷,差得太远。反观身边的战友,上上下下全是平庸之辈,与他们没有任何共同语言。
在理想我的强大攻势下,真实我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,而以静制动,毫不客气地把他打得稀里哗啦。自我(现实我)就是不明白,为什么坚决按理想我的要求去做却做不到,又时刻受神出鬼没的真实我的左右。那段时期,我一次次学许文强扮酷,结果弄巧成拙。我拒不承认理想我的失败,把一切苦恼统统归于千杀的强迫症,认为性格和能力不成问题,只因强迫症的捣乱,才使我事与愿违。我后来发现,转变性格与战胜强迫症在本质上没什么区别,都是把已定型的性格特征或症状消灭掉,再用一种新的行为模式代替之。强力压制某一性格特征,与压制某一症状的后果是一样的,非但无效,而且使特征或症状加强,造成恶性循环。我付出了巨大代价后,才领悟此理。假如你想铲除某一特征或症状,不要跟它硬抗,先接纳它。性格特征与强迫症状一样顽固,突然转变是不可能或不正常的,只有避免强烈的心理震荡,在微小的心理激动中渐变,才能达到从量变到质变的目的。一个真正的老实人,偏不承认自己老实,而且迫使自己表现得强悍,就会平添诸多苦恼。承认了,如果他认定吃亏是福,就没啥说的,如果他心有不甘,就在某种适度的张力作用下,去行动吧。
我离开了多少人趋之若骛的北舰后勤部机关,抱着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中潜心攻读一鸣惊人的志向,回到了胶南仓库,结果不但学无所成,而且差一点要了我的命。
但是,我已经失去了对生活正常的感受和思考,一本本日记上,记载的全是我与自己的影子搏斗撕杀的惨烈场景,因为强迫症这个恶魔一刻也不放过我。我防御抵抗的武器只有一件,那就是毅力,咬着牙克制克制再克制,败了再战,战了再败,刺破手指在日记上写下血书,发誓发誓再发誓……多少个不眠之夜,多少次垂泪到天明。痛苦啊痛苦,无端的痛苦,毫无意义的痛苦,痛苦得就像猫咬着抹了红辣椒的尾巴直打转。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,永远理解不了,体会不到这种痛苦的滋味。强迫症,是精神的内出血,是撒旦的幽灵,它以隐藏的手段戏弄你摧残你,你疼得嗷嗷叫,别人却听不到。强迫症专爱袭击才华横溢的心灵,喜欢嘬吸情感丰富的浓汁,而对简单、平庸、麻木的生物体不屑一顾。
目前,我最大的苦恼,还是来自由强迫症导致的病态的脸发烧,没有一丁点羞涩难为情的因素在里面。在工作、学习、吃饭、下棋、闲聊,甚至在独自静坐时,本来好好的,突然就出现了强迫性的念头或动作。这些念头或动作极不符合理想我的特征,就遭到自我的强力压制,心理冲突迅速反映到脸上,腾一下烧将起来,就好像整张面皮通着电源,而病魔握着开关。红脸出汗就更不符合理想我的特征了,我必须竭尽全力克制和掩饰,硬撑着装作若无其事。结果一败涂地,悔恨不已。
一九八五年春节,我到老乡宋技师家拜年,他留我吃饭。我那出了故障的性格选择器,就开始吱吱嘎嘎转起来:留下吧,忘了带礼物来不好意思,那就走吧,可人家又留得贴,迟疑间,脸上就开始升温。宋技师和嫂子在厨房忙活,我坐在客厅里看电视,看着看着心里就不得劲,后悔不该留下给人家添麻烦,而且是空手白吃。为掩饰不安,我没话找话逗宋技师的女儿小英子玩,感觉不得其法,极不自然。菜摆上桌,嫂子问喜欢喝啥酒,红酒、白酒、啤酒?我拿不定主意,因为我在考虑我的酒量,以及这三种酒的价格问题,尽量使人家少破费。翻来覆去间,汗就下来了,还没开喝,脸先红透。我一想起偶像许文强,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。
有一次,一名战士问我一句话英语怎么说,为求翻译得完美,我想了好长时间,又怕人家笑话,这张破脸就……一说出答案,马上就觉得不是很正确,燃烧的脸啊像一个火球,不知搁哪儿。可见,我当时的虚荣心极其严重,怕丢面子,怕人家瞧不起我。其实,我就是随口胡诌一句,那个战士也不明就里。这种过分注意细节的毛病,早就成了我的一大症状,譬如,一个字或一个单词的写法和读法,必须规规矩矩严丝合缝,不能稍有差池。交际语言更让我费神,从语法结构到修辞,从音质音高到音速,从形体语言到表情,我研究来研究去,犹豫不决,而话一出口,就怀疑就后悔就他妈恨自己不该怀疑不该后悔。苍天,我不能准确地描绘出我的真实感受,我恨自己啊,恨得咬牙切齿。我真想禁锢思维,变成一具行尸走肉,了却这莫名其妙的烦恼。思维,有了这个恶魔,才使人倍受折磨。从多说话到少说话的转变,除了许文强高仓健之流的影响外,这也是一个原因,因为我老是觉得话多有失,老是觉得不如意、不够水准。
眼镜魔仍不放过我,早晨醒来一戴上就开始别扭,于是整来整去,整得我六神无主。发誓再整最后一次,告戒自己:戴着它吧,就当是承受酷刑还不行吗!当然不行,它那讨厌的两条腿紧紧地夹住我的耳朵,两只手狠狠地压在我的鼻梁上,使我不得片刻安息。还有钢笔,写着写着怎么就感觉越来越不好用,当时就认为这是天下最差劲的钢笔,可是,当我借别人的试过后,还不如我的好用呢!应该醒悟了吧?道理十分明白,可写字时仍然一如既往地涣散我的注意力,再买一支,跟眼镜一样越换越别扭。于是,钢笔尖就倒了血霉,我在纸上划,在桌上划,在墙上划,直把它划得劈开腿,流出一大滩墨水。
心情糟透了,书读不下去,看不见出路,我又一次陷入绝望之中。仓库也有一些体力活,除了锄地、浇水、施肥、拔草等农活,主要是装卸物资。有一次卸水泥,整整二十五吨,全体人员出动,连续干了三个小时,我累得直不起腰,肺里还贪污了不少水泥粉,大力干咳想退赃。这时,我一身的穷毛病呀不知跑哪去了。是这样,一闲下来症状就加重。大部分时间是闲着的,身体闲着,脑细胞却忙得很,在皮层的沟沟壑壑里乱撞一气,噗噗的爆裂声此起彼伏,我硕大的脑袋受不了了,好像要炸开。
在极度的煎熬苦闷中,我又开始手淫。鉴于对手淫的认识,每次完后都深深自责,痛悔不已。只要与强迫症抗争失败,我就会想到用手淫这种方式“惩罚”自己。现在想来,还幸亏有这个手段,它使我因紧张积聚的能量得以释放,否则,我或许真就崩溃了。然而,当时认为手淫会导致非常严重的后果,我就惶惶不安,下了无数次决心戒掉它。当然戒不掉,我越来越厌恶自己的行为,进而厌恶自己的人品。日记是我的好伙伴,我把自己的不幸对他诉说,他记录了我的历史。
群山环抱的营区静得瘮人,我伏案在寂寞的斗室,听的见滴滴答答出血的心,与《神经症患者之歌》发生共鸣:
“失去了幸福的人,身灵两相离,眼望秋去冬又来临,雪花飘飘落。
无端的思绪啊,活活折磨我,明知烦恼自己找,暗自向隅泣。
世上的人都不知道,神经症患者,我的青春已被埋没,有谁同情我?
睡梦啊,你带领我走过多少年,梦中有苦也有甜,梦见美丽的她。”
多么盼望有一个人,我心爱的人来到我身边,让我伏在她温暖的怀里痛哭一场,然后给她讲我的故事。她好奇地听我诉说,温情地为我拂去泪水,把一个伟大的吻,轻轻印在我的脸颊上。那个人一直没出现,但我找到了少年维特。
我一口气读完《少年维特的烦恼》。维特爱上朋友之妻夏绿蒂,真情感天动地,但道德良心使他们不能结合,维特痛不欲生,用手枪对准自己的头颅,年轻的生命悬于一念。这就是歌德自己啊,他把不幸呈现在世人面前,不仅从中解脱了出来,而且获得了声誉。我的苦恼更独特,我为什么不能像歌德那样写出来?或许其价值不次于《少年维特的烦恼》哩。
少年维特使我兴奋,他有夏绿蒂,我有柳青惠,我更有与性格和强迫症抗争的经历,我必须写出来。我陡地把奋斗目标转到文学上来了,我打算也用自传体小说的形式倾诉苦恼,同时实现人生价值。我知道我的笔力尚不能完成大任,于是开始充电,如饥似渴地寻找古典诗词和中外名著,还报名参加了某杂志社举办的函授学习。